
灾难从天而降,打碎了本可以自由飞翔的梦想。在厚重外包装的包裹下,他们藏起自己的与众不同,小心融入人群之中,同时也藏起了真正的自我。
直到某一天,他们决定拆下假肢的外包装,也卸下了心里沉重的枷锁。假肢不再是一种束缚,他们终于能够拥抱最真实的自己。
1

傍晚八点,结束了一天的工作。邓世杰乘坐电梯下楼,将近十二小时没脱下假肢,残肢有些发闷。他忍着不适,从无障碍通道离开公司大楼。有同事已经坐上车,而他必须步行一段路,乘坐公交回家。
他像其他乘客一样坐在普通座位上,因为右腿仅剩一小节大腿,他走路慢,姿势也有些瘸拐。不注意看不出来。现在的假肢有海绵打磨的外包装,颜色逼近肤色,富有弹性,长裤下露出来的腿和常人无异。
截肢之后,28岁的邓世杰用了两年让自己成为一个正常人。
天塌下来是在2016年,他在下班路上遭遇车祸,右腿截肢。他被迫成为残障人士。残障后,整个世界都昏暗了。
邓世杰记得那天他加班到半夜十一点,路过十字路口,他注意到前面突然出现的车辆,脚却跟不上反应速度,没等踩下刹车,两车相撞。
等他再醒来,已经躺在医院的病床上。母亲在旁边守护着,脸色苍白,头发又白了不少,看样子老了十岁。母亲看到他醒过来,什么话也不说,只是一个劲地哭。
事故发生后,邓世杰的父母接到消息,从县城连夜赶来医院。邓世杰是独生子,只有父母两人照顾他。两个快六十岁的老人家,在医院照顾了他将近一周。
事后,邓世杰想起来当时的情况:当时晚上车辆不多,车都开得很快。对方急着回家,没有留意就闯了红灯。
住院治疗的费用都由肇事者提供,邓世杰家里没有经济负担,他只是伤了一条腿,这是不幸中的万幸。他已经参加工作,来到城市后,他一向报喜不报忧。为了不让父母担心,别人来看望安慰他,他总会故作开心地说:“这有什么,不就断一条腿,安装了假肢我照样健步如飞。”邓世杰向父母开玩笑,说自己回到了小时候,又要他们再来照顾。
他表现出的乐观宽慰了父母。可只有邓世杰自己知道,截肢这件事对他到底意味着什么。
他身体上还有其他擦伤,不过截掉的右腿最为严重。在一些颓废难眠的夜里,邓世杰恍惚觉得右腿从没离开过自己,他能感受到右腿的疼痛,失去的膝盖和小腿都在隐隐作痛。护士说这是幻肢痛,常见于截肢患者。幻肢痛是间断发作的,痛苦严重的时候,止痛药也不管用,他只能生生熬过去。
失去右腿的很长一段时间里,他一直以为右腿还在。一觉醒来,他下床想上厕所,直到失去平衡倒在地上,他才想起来自己已经截肢了。

精神方面,他已想办法装作乐观。但公司同事前来看望他时,邓世杰能读出他们眼神里的怜悯。他拄着拐杖上厕所,路过的人也用异样的眼神看他。夜里他浅眠,模糊听到母亲在和别人打电话,老家的亲戚说:“多好个孩子,可惜啊。”
那段时间,邓世杰内心敏感,他没遭受多少鄙视和嘲笑,可他还是不能接受别人的同情。
邓世杰拼命复健,但之前的公司已经把他开除。一年后,他掌握了假肢的用法,然后重新找了一家公司。现在的海绵假肢做得以假乱真,他穿上长裤和袜子,别人看不出来他缺了一条腿,只觉得他是罗圈腿,走路姿势有些瘸。他在面试简历上写了自己的身体状况,除此之外,他没刻意告诉同事自己是残障人士,因为他没卸掉假肢外包装,别人也没往那方面想。
右腿换成假肢,他再怎么努力,也成不了正常人。假肢不像自己的躯体那般灵活,而能让人跑步登山的动力假肢价格昂贵,邓世杰只能安装普通假肢。他上下坡艰难,遇到路障很容易摔倒。因为右腿截肢,没法踩刹车,他不能开车上班。
长时间佩戴假肢,残肢会因闷热起疹子,甚至还会发炎,引起发烧。为了不露出假肢,炎热的夏天,邓世杰还穿着长裤和袜子。同事们大多穿着七分裤和热裤,他们奇怪邓世杰为什么穿这么多,同部门的同事说:“穿这么多,不热吗?”
“不热,习惯了。”邓世杰总会一笑而过。其实,海绵包裹的假肢外包装本来就厚重,他穿上不久截肢处就会出汗。有时,他热得受不了,就在卫生间隔间里拆下假肢,透一透气。因为假肢的原因,他没办法蹲坑,只能用马桶。
工作的这半年,公司里有登山拉练的团建活动,他都想办法推辞掉。假肢没办法奔跑跳跃,他只能放弃打篮球的爱好,装作自己不喜欢运动。远离同事,这让他精神受到不小压力,他害怕暴露自己的残疾。夜里回家,他要给假肢消毒,然后清洗残肢。看到残缺的肢体,他心里就涌起一阵厌恶,不想再多看一眼。
邓世杰的母亲担心他自己在大城市孤单,帮他找到一个残疾人互助群聊,那里有不少截肢的同伴。而邓世杰很少在群聊里说话,他害怕自己融进残障人士当中。
邓世杰一度认为,他将这样装一辈子。而2020年的一场疫情改变了他。邓世杰回到老家过年,他滞留在老家,和父母一起生活。在家里,他终于能脱下假肢的外包装。说起公司的事,他说自己工作很顺利,同事都不对他残疾人的身份报以偏见。
邓世杰打心底还不认为自己是残疾人。母亲看出这一点,自从县城解封后,她就鼓励邓世杰勇敢露出假肢。先是从人少的公园里。
邓世杰不愿意出门,母亲告诉他:“你一辈子都要带着假肢生活了,你自己都接受不了,那以后怎么办。”
这句话刺痛了邓世杰,他只能尝试着接受自己。
第一次不穿外包装出门,邓世杰紧张得浑身不自在,他穿着长裤,脚稞部分是冰冷的机械假肢。走在街上,他觉得自己像在“没穿衣服裸奔”。路人看了他一眼,他就觉得对方是在看自己的假肢。
走了一圈后,邓世杰惊奇地发现。行人很少发现他佩戴的假肢,人们都有自己的事情要做,不会太关注外人。
人生的灯又重新亮起来,塌掉的世界被重组。

尝试了几次,邓世杰胆子越来越大。他甚至能穿着假肢坐上公交车,有客人让出座位,他也能羞涩地接受。
回到公司后,邓世杰尝试拆掉假肢外包装生活。坐在办公室时,他累了还会卸掉假肢。同事们知道他的身体状况,有时也帮他倒杯水,拿份外卖。除了这些关照之外,他们没有其他表示,预想中的同情怜悯和其他异样都没有发生。
渐渐地,邓世杰已经能卸下假肢外包装,一个人走在街头,面对人们的目光。他了解到,国外的残障人士都露出机械假肢出门,而现在国内的残障人士也开始露着假肢上街。
接受自己残疾后,邓世杰觉得自己像是卸掉一座大山。
2

“我很佩服他,能有勇气走出来。”同在群聊里的徐小田说。2019年,十九岁的徐小田已失去左腿两年,她还在阴影中走不出来。邓世杰能够正常上班,在她看来已是很有勇气的行为。
徐小田不知道该怎么称呼自己,她没有正当职业。说是学生,也已休学两年。她体重达到一百三十斤,过高的发际线被刘海遮掩。她疏于打扮,穿着过时的高饱和度衣服。眼神麻木,很少说话。而她自己都想不起来,两年前的她漂亮高挑,体重不到一百斤。读高三的她成绩位居全校前百,很受老师同学的喜欢。
前十七年人生里,徐小田只见过一名残疾人。初中有个女孩脸部烧伤,徐小田和她不同班。她在学校走廊上见到过这个女孩,对方戴着口罩,露出来的额头也是皱巴巴的,眼睛被挤成一条细缝。据说是她小时候被热水烫伤,整张脸上的皮都没了。哪怕植过皮,还是没办法复原。
徐小田也遇到过对方几次,女孩走路都是避着别人的,去食堂也要等大部队散去后。徐小田很同情那个女孩,又庆幸自己的身体还是健全的。
除此之外,她没在街上看到残疾人。她曾经认为残疾人数量太少,所以才遇不到。直到她因车祸失去左小腿,才明白,这些残障人士都藏在阴影里。
2017年初春,徐小田因为临近高考,父母不让她玩手机一事,离家出走,没想到在过马路时被一辆面包车撞击。徐小田一下子从天堂掉到地狱。
截肢的痛苦和心理上的落差,让徐小田一蹶不振。她在医院的时候,父母去学校办了休学。班主任得知这件事,带领全班同学去看望徐小田。同学们用班费买了花束,一起送到她的床头。班主任拍了拍她的肩膀说:“没事,明年再考也行。你再复习一年,以你的成绩能考很好。”
老师走后,徐小田大哭一场。她无缘六月份的高考,三年苦学就这么结束,这进一步加剧了她的崩溃。在医院的不便,还有学业的失败。徐小田把这些都归咎到父母身上,她刻意使性子,母亲给她倒杯水,她把水杯打翻,让父母把地面打扫干净。徐小田的父母也因为愧疚对女儿百依百顺。夫妻俩在城里开了一家熟食店,为了照顾女儿,他们转让了店铺。可这样付出,也无法让徐小田感到满意。
母亲给她拿来复习用的资料,让她学习应对明年高考。徐小田情绪上来,撕碎了试卷,拿起旁边的手机打游戏。母亲的泪落了下来,只得转身出门偷偷擦拭。
心情的压抑,再加上幻肢痛。徐小田以暴食来缓解痛苦,她让父母给她买高热量食物,顿顿吃外卖,闲下来就网购零食吃。因为没有运动,加上摄入食物过多。她的体重迅速上升。以前买的衣服没办法穿,脸也变形成为大饼脸。她开始讨厌照镜子,经常用网络来麻痹自己。
八月份,徐小田的同学们出了成绩,同龄人都去上大学,而徐小田的人生被定格了。她开始无缘无故地大哭大闹,父母在床前照看,帮她复健。她问父母要钱,然后充在游戏里。她的主治医师看不下去,劝她对父母好一点。
徐小田也知道父母是爱她的。不只一次,她醒来看到父母在她床头落泪。他们和她说话也压着声音,在网上看到关于残疾人的政策,他们就拿给她看。有残疾人结婚生子,事业成功,他们就发给徐小田,想要让她振作起来。
一年后,父母给她买了拐杖和假肢。她不常用这些东西,多数时间,她就呆在家里,每天重复吃、玩、睡的生活方式。
白天里,父母出门,徐小田就一个人呆在家里,有时她戴上假肢,在房间里练习走路。她走得很慢,动作也不轻巧。偶尔外出,她戴上假肢穿上长裤,低头走在路上。
她成了藏在阴影里的一员。
当第一次在网上看到其他残障人士露出假肢上街,看到这些残障者自信地穿着露出大腿的短裤,撕开假肢的外包装,把自己和正常人不同的特征暴露出来时,徐小田震惊了,世界上竟然有残疾人能生活得这么阳光。

那是2019年末,这些勇于露出假肢的残疾人给她做了示范。徐小田也认识了几个知心的网友,她把自己左腿膝盖以下截肢这件事告诉他们,网友们都给予她鼓励。
徐小田试着戴着假肢出门。路上有小孩好奇,问父母她的腿为什么是这样。同情的人也不在少数。不过这些陌生人都没有冒犯她。有天,徐小田乘坐公交车去商场,有一个年轻女孩给她让座,还说:“你好酷啊。”
2020年,徐小田告诉父母,在家休学了三年,她想去读高三。父母激动得喜出望外。他们认为是爱感化了徐小田。
徐小田却觉得是她凭自己的力量走出来的。父母一直让她像正常人一样生活,给她买的假肢上带着逼真的硅胶外包装。他们不能理解她。徐小田想要表达出真实的自己,是网络改变了她的思想。

3

宁浩已经快忘了用双腿走路是一种怎样的感觉。
昨天,他梦见自己和伙伴捉迷藏,脚步不是假肢的笨重感。而等他醒来,依靠腰部力量坐起来。他摸到膝盖之下的空荡荡。小腿全部被从膝盖处被截肢,截断的地方早已被肉包裹起来,变成球状。
噩梦的开始是在2008年,地震发生那天,身在汶川小县城的宁浩在家里学习。做酒店买卖的父母出差外地,谈一场生意。地震来袭后,宁浩不幸遇难。等他被救出来,膝盖以下的双腿已经没了知觉。当年,宁浩才十六岁。
父母在旁边自责,他们出差之前,宁浩曾想让他们带他一起去。而父母拒绝了,想要他好好学习。没想到再回来,儿子已失去双腿。
截肢后,他的生活变了。他不和别人说话,经常在手机上看电子书。
“这都是命啊。”信佛的母亲叹了口气,她把从寺庙里求的佛珠戴到宁浩手上。她认为是佛珠庇护他们逃离了地震。想要让佛珠给儿子宁浩带来好运。
哪怕父母推掉生意来陪着他,宁浩依旧不快乐。戴假肢后,他也没办法像以前一样跑跳,假肢运用不熟练时,还很容易摔倒。
父母给他办理了退学手续,出院两年后,父母开了一家快餐店,让他跟着学做生意。父亲说:“你这样做别的总是受阻,上学也特别艰难,哪怕上了大学,出来也比别人难找工作,做生意就不一样了。”
宁浩知道父母是在安慰他。其实快餐店里活都交给店员来干,他只是去看看,做甩手掌柜。父母也偶尔去问问情况,他们就是让宁浩有些事干。
新家很快就建起,宁浩发现家里没有任何关于运动的东西。平时父母喜欢运动,晚上没要紧的事,他们就会在小区跑上几圈。同时,他们爱篮球足球,空闲时间一家人会一起打打球。而现在,父母不再去夜跑,他们转而在家里帮宁浩擦洗残肢,在他不戴假肢的时候抱他洗漱。
遭受打击之前,宁浩加入了学校的足球队,他爱好运动。而现在,没了双腿,他一辈子没办法踢足球。坚持几年的爱好被迫放弃。父母在家里刻意回避这些话题,反而引起了宁浩的自卑。他讨厌家里微妙的气氛,但心里觉得父母没做错,他就转为对自己进行攻击。

2018年,是宁浩失去双腿的第十年。他已经能熟练运用假肢,朋友亲人早就接受他残疾人的身份,他们不带他去需要爬楼梯的场所,朋友间聚会也是先照顾他。宁浩很少麻烦朋友,他觉得自己和他们的关系多了一层隔阂。朋友对他的关切,这被他认为是同情。矛盾之下,他选择减少往来。
随着年龄渐长,年少时的自卑成了习惯。他出门时,也穿戴好假肢和外包装,然后低着头穿过人群。
截肢后,宁浩发现,街上也是有残疾人的,只是他以前没有注意过。他坐在自己的店里看向窗外,有人走路瘸拐,也有人走路姿势正常。他认出,瘸腿的是大腿截肢的残障者,而两个腿颜色不同的人,是装了假肢,因为膝盖还在,所以走路姿势没有太出格。
他在网上加入群聊,然后看着其他残障者分享生活。比起要上班的残障者,宁浩有父母兜底,生活好太多了。他不用担心过度使用假肢导致残肢发炎,因为做老板,他有足够的时间让双腿休息。
本以为他的生活会这样继续。直到2018年,宁浩在父母张罗的相亲局上认识了同县城的姑娘小陈。她没有像其他相亲对象一样挑剔宁浩的条件,反而称赞宁浩性格好,谈吐很有文化。
小陈的话,让宁浩不好意思起来。他截肢后没办法运动,自己又没什么事情干,所以他养成了读书的爱好。
相亲场上,他是最不受欢迎的一类人。很少有父母能接受自己女儿嫁给一个残废,宁浩也不愿意耽误其他姑娘,他来参加相亲,只是为了宽慰父母。他们只有宁浩一个儿子,儿子的终身大事一直压在他们心头。
相亲局之后,小陈一直给他发消息,聊聊每天的见闻,说自己很想和他发展下去。到了第三天,宁浩告诉她:“你现在年轻,可能没考虑到未来,我是一个残障者。”
“你是个残疾人又怎么样?我照顾你。”小陈很坚决。她不认为宁浩低别人一等,哪怕父母不支持,她也喜欢宁浩。
小陈成了宁浩的女友,她比宁浩小两岁,从农村来县城务工。她初中肄业,宁浩的言行让她崇拜。而宁浩也在她的陪伴下找到了自己的方向。宁浩谈起自己学习的经营理念,小陈觉得他见过世面。就连冰冷的假肢,小陈都觉得很帅气。
宁浩失去的自信在慢慢归来。他发觉自己在做买卖上有一套自己的方式,在县城开的店铺也能吸引不少客户。他开始接受真实的自己。
网上有残疾人露出假肢,勇敢地出现在街上。2020年末,宁浩在小陈的陪伴下脱掉假肢外包装,露出骨骼出门。裸露的假肢让他成为人群里的焦点,他接触到了异样的目光,但心里的怯弱没有浮现。
他发觉,十二年过去,假肢已经成了他的一部分。在小陈身边,他已经能够接受最真实的自己。
题图 | 图片来自pexels
配图 | 文中配图均来源网络
(文/十四弦,本文系“人间故事铺”独家首发,享有独家版权授权,任何第三方不得擅自转载,违者将依法追究责任。)

如若转载,请注明出处:https://www.vsaren.org/7731.html